陈玉霖建筑师设计的「屏东县立图书馆总馆」(以下简称「屏东总图」)获得2021「台湾建筑奖」首奖。在得奖感⾔中他提到这个作品的三个重要核心提问:什麽是面对当代知识生活的图书馆?如何再现一个已存在建筑的新的本质精神?——什麽样的建筑能创造出属於当代的在地风景?
这也让我从一个建筑专业人的角度,观察到他创作的过程一直持续思考如何在「永恒」和「平凡」之间,找到建筑可以扮演的积极角色?如何重新开展建筑「类型」的潜⼒和意义?最关键的:所谓的建筑风格到底是什麽?本期的专栏会客室,我想藉由「屏东总图」这个大家熟知的作品,和陈玉霖建筑师一起对话他创作背後的经验与思考。
龚书章(以下简称龚):二十世纪最重要的美国建筑师Louis I. Kahn在1965年的作品Exeter Library,可说是全球建筑师们心目中最经典的图书馆建筑之一。当时他将图书馆视为是一个「知识的万神殿」,一方面延续了罗马「万神殿」所建构的「永恒性」和「纪念性」,更让十八世纪「启蒙时代」面对浩瀚无垠的知识和理性,成为人类面对宇宙的精神的「图书馆」类型典范。而我们又看到当代荷兰建筑师Rem Koolhaas在2014年的「西雅图公共图书馆」重新定义了知识与市民生活的多向互动关系,以及图书馆在数位资讯与当代都会生活的角色。以「屏东总图」的空间设计为例,你怎麽看待「图书馆」的当代面貌和价值?
陈玉霖(以下简称陈):我想今日的图书馆应该不再只是藏书的地⽅,⽽是以书和知识为主体的场域,在其中「学习」才是主⾓;换言之它应该是⼀个友善的介面,并承载着全新的机能,例如演讲、策展、集会、餐饮和市集等,让「公共性」在图书馆外部与内部以不一样的方式呈现。以图书馆三楼正中央两层楼高、12公尺x18公尺的空间为例,这里原本是放置罕见书籍使用,但我们决定拿掉夹层及结构、放进一个白色大阶梯和空桥,透过墙面的开口来串连前後左右的动线。这个行动象徵着我们把书拿出去、把活动放进来,让空间活化、成为汇集的焦点,将静态的知识改为主动的活动传播,这是第一部份的改造。再者就是透过图书馆的公共性需求,重新爬梳、整理和环境内外的连结。我们的作法是将入口转向90度,让建筑重新面对城市和旁边的树林,这些对我来说都是一种透过文化的当代性去做的建筑改造。
龚:你曾经在一场演讲中谈到「纪念碑」的「轻」与「重」,更进一步诠释了「⽇常⽣活」纪念碑(Monument of Daily Life)的两个概念——⼀个是轻的⽇常⽣活,⼀个是重的纪念碑;一端无意识、另一端则是有意识;是物质性,也是精神性的,在「屏东总图」面对城市的同时,是不是也有「轻」与「重」的二元概念?
陈:我们大部分的案子都是公共工程,所以成品对使用者而言是否为有效建筑,对我们非常重要。更具体来说,我们希望让建筑和环境能够「无缝接轨」,在台南如孔庙等建筑物都可以看到很多这样的案例,空间不只可以丰富城市,更能丰富市民生活。呼应你提问中所说的精神性,我想能够让旧有建筑产生新意义,在地方上就是一种精神性的开展。
龚:Louis I. Kahn曾有一句名言:「每一块砖,都有自己的意志。」建筑师的核心价值,就是让每一块砖回归到它自己,帮助每一块砖完成它们自身的梦想。我发现你也在很多旧建筑的改建或增建上,一直强调要好好看待「非历史价值」。是不是能从图书馆的案子,聊聊你们翻转屏东城市和旧建筑、超越平庸的建筑路径?
陈:我一直认为建筑师的任务,是要让不新不旧的普通建筑找到潜能,重新回归建筑⾃⾝,纯粹地从空间、结构与几何予以想像,努力在它们身上找寻隐藏在「既存建筑」的本质。现在的都市大多属於「平庸」状态,不只是商业化,也失去层次且过於可预期,失去了原有的神秘感。因此要做到所谓的「翻转」,首先要先接受这样普遍的平庸性,再寻找⼀条抵抗的路径来超越,进而创造当代的批判性可能。透过设计,我们不断尝试让旧建筑活出它未完成的「遗志」,将原始建筑师无法完成的部分,用今日的技术和思维去实践。
龚:你曾提过建筑中「正面性」(Frontality)的重要,甚至这个正⾯性是来自「游廊」(Loggia)这个重要的建筑类型—既有完整的正面性,又有室内、户外多元的透明性。同样的Loggia这元素,我们也曾在Louis I. Kahn的「金贝尔美术馆」(Kimbell Art Museum)和 Renzo Piano的增建,看到它如何同时展现出这样的「正面性」和「多元性」,令人印象深刻。我们从「屏东总图」的增建中,也看到你面对公园所创造出来的游廊和透明阅览室,扮演着积极翻转城市和图书馆的重要元素,可否进一步谈谈,如何唤醒这个旧有建筑的「正面性」,让「公共性」和「透明性」极⼤化,来和城市相互融合或抗衡?
陈:我认为一般人对於公共建筑都有一个误解,认为只要是开放场所就具备有一个公共性,但我在操作这些案子的过程中,会特别关注到一个建筑的方位和细节是否能够和环境展开对话,甚至创造出新的对话空间,让旧有建筑因为历史而产生的距离感能够和当代拉近。屏东总图我们在整体规划上考量了很多旧体结构上的功能,也尝试透过设计让这些功能能为新型态的图书馆建筑服务。
龚:我觉得「屏东图书馆」的流动性和光影处理,似乎也有精神性的一面、和很温暖贴近人的一面。要不要谈谈你这个图书馆如何让空间既具有自由的「流动性」、又有静谧的「内聚性」?另外,也谈谈你如何处理一个城市图书馆的「光」?
陈:简单来说,我们采取的策略是让读者脚下所踩的地面及240公分高度以下是流动、透明、毫无阻碍的;240公分以上的墙面、天花及整个空间则是内聚的。也就是说,人的身体所在范围内都能自在轻松地行动,但是抬头的视觉所及,跟笼罩着你的上方空间,就开始需要审美的介入,产生内聚以及秩序造成的精神昇华。至於光,图书馆的光是用来阅读的,但南台湾的日光很极端,并不适合直接引入使用,因此我们让室内读书的同时尽可能可以透过各种窗户看到外面的树林及景色,但直射光被各种遮檐及格栅排除在外。室内则是搭配各种光源,尤其是个别照亮一个座位的小灯及沙发旁的立灯,让读者坐下来之後,就能沉浸在个人的书中世界。
龚:你在曾经谈论到「风格」,认为这是创作者们最为重要的一种价值和态度!创作者应该像⼀流的⼩说家,好好地把故事说好,故事说得够多,⾃然会有⾃⼰的风格浮现。你也说你所追求的是「语⾔的精确度」,⽽不是「语⾔的独特性」。这对非创作者而言有点抽象,可不可以进一步举例谈谈如何让「精确的语⾔」,自然浮现出「独特的风格」?
陈:台湾的建筑风格之所以不一致,最主要的原因是好的建筑作品不够多,无法用精确的语言来做建筑,所以没有明显的台湾建筑风格,这是一个显着的问题和现象。我们不像大国建筑师一执业就继承了某种独特的国家风格,也因此我们必须团结,一个接着一个精准传达对於基地、案子的想法和设计,才有可能丰富台湾的建筑文化。
龚:你对一般提到的「批判性地域建筑」有很不一样的看法,你曾提及:「地域之间的『相同处』远⼤於『不同处』!」我觉得这个观点非常值得重视和讨论,也请你更具体地就你们的作品来谈谈?
陈:我们应该要避免虚构⼀个共同「地域」的想像,虽然⽣活常给予场域氛围一种「熟悉性」,但是建筑师必须「唯物」地理解建筑与空间的本质,从「想像的地域」的束缚中解放出来,才得以⾃由地、流动地、具有想像⼒地创造「异质性」。例如有人会问我,屏东总图很屏东吗?在设计阶段,我们尤其收到来自四面八方的询问,但透过设计转译,开幕之後也没有人再提出这个问题,而是更关注在建筑和环境的连结、走进我们创造出的有趣角落,因此我认为「在地印象」在建筑中并不是一件绝对的事情。
龚:最後想问一个比较私心的问题,你曾说过:「把限制少的案⼦,当作『作品』来做;把限制多的案⼦,当作『教科书』来做,虽然『作品』通常是有趣的,但『教科书』不⾒得无趣!」你说的「教科书」,是我们所谓的「传统」或「典范」吗?我们要如何让「教科书」变得有趣?
陈:我认为建筑师的专业可以翻转很多事情,有一些案子的空间、造价或许无法做到让人折服,但可以因此回到建筑师最基本的工作,从如何开窗、如何在办公大楼中去摆放走廊应有的位置等,这些基本功会让我们回到建筑的本质,专注在建筑的原始意义。因此我想所有的「限制」都可以被视作一种建筑的挑战。在不同条件下,建筑仍然会有它的方法,这考验的是建筑师对於建筑本身和环境的全盘思考,也是在建筑中最原型的一份重量。
陈玉霖|成功大学建筑系、美国哈佛大学设计学院建筑硕士。2006年起担任成大建兼任讲师指导设计课程,并受邀参与工作营、设计评图及演讲。於2006年创立陈玉霖建筑师事务所;2010年与张玛龙建筑师於高雄合组MAYU architects,团队作品多次发表於国内外建筑专业媒体。2019年荣获第十六届中华民国杰出建筑师奖,亦带领事务所拿下该年度中华民国杰出事务所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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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林颖宣 插画/廖国成 编辑/林颖宣 核稿/郭振宇文字/林颖宣 插画/廖国成 编辑/林颖宣 核稿/郭振宇文字/林颖宣 插画/廖国成 编辑/林颖宣 核稿/郭振宇